日前晒霉,从藏书中发现了一本小册子,叫《怎样做父母》,32开竖排本,51页,1948年出版。书上有别人的眉批,证明此书原本不是我的,但怎么沦落于我的书堆,却记不起来了。著者陈鹤琴教授,是我国现代幼儿教育的奠基人、教育界老权威、五十年代中期南京师范学院(今南京师范大学)首任院长。在他任职晚期,我考进南师中文系。记得迎新晚会上,白发童颜的他为我们演出了一个节目——《小兵丁》。胖墩墩的身躯,挺挺的肚皮,肩扛着一支玩具步枪,在同学们掌声的节拍下,他迈动着粗短的双腿,边舞边唱道:“我是一个小兵丁,小兵丁,扛枪打仗为人民……一、二、三、四!”如此反复多次,他头上冒汗了,同学们笑倒了,晚会也进入高潮了……
也许由于专业的隔膜以及我平生对“小儿科”不感兴趣吧,陈老的著述我从未拜读过。最近,我的独生女儿生了个胖小子,于是《怎样做父母》顿时使我眼睛一亮,我就坐在地板上书堆中读了起来。
这本小册子是陈老为当时上海电台空中教育讲座做的播讲稿,共10讲,专题谈父母如何教育孩子问题。他以通俗生动的口语表述了许多真知灼见。例如在谈培养孩子勇敢精神时,陈老强调要培养真正的勇敢,而不要似是而非的勇敢。他举例说:“有些人认为岳飞之死是一种勇敢的行为,其实不是,因为他明知秦桧害他,有生命的危险,但他却不知一死以后,宋朝的江山就要失去光彩,于国于民,大有害处。这种虽知利害而不知成败的勇,是一种愚勇,匹夫之勇,不是真正的勇敢。”这是对封建愚忠愚勇的批判和否定,而且未停留在史学讨论层面上,而是要求体现在孩子的教育实践中。只要想想千百年来愚勇愚忠给我们民族造成了多少悲剧,就能感知陈老这一见解的重要意义。
陈老病危时,口不能言,他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九个字:“我爱儿童,儿童喜欢我。”在《怎样做父母》中,处处流露着他的拳拳之爱、赤子之诚和培育新的民族幼苗的高度责任心。他从呵护孩子的基本人权和健康心理出发,大声疾呼:“不要打孩子”!“孩子不是出气筒”!他说:“你要打你的小孩子,还不如打你自己。”“成人应当尊重小孩子的意志,尊重小孩子的人格,任意把小孩子当作出气筒,这我们应当力予反对。”关于孩子说谎问题,他一针见血指出是成人说谎造成的。当社会充满瞒和骗,成人以说谎来处世待人,你怎能使孩子不说谎?关于要让孩子做怎样的人的问题,陈老说:“要做中国人,要做现代的中国人,要做现代的世界人。”半个世纪过去了,他的说法和理想恐怕还不是“明日黄花”吧?
我读着这些,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因为我想起了陈老在南师的“最后一幕”:那是在一次全院师生员工大会上。他作为被批判的对象,坐在台下第一排中央,垂着眼皮,噘着嘴巴,一副受委屈的孩童神情。台上,一位“领导”直面着他,唾沫四溅地用苏北腔斥责道:“跳跳舞,钓钓鱼,吃吃老酒,发发牢骚,你那学问,狗屎不如,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又是什么?”这之后,陈老的身影就从南师校园里消失了。大约也就在这之后,《怎样做父母》的原主做了许多眉批,如在陈老论岳飞那段话上,他写下了:“污蔑岳飞!民族英雄在陈氏笔下不过是愚勇之匹夫!”是的,我没有直接批过陈老,但我对其他“陈老”的口诛笔伐不也十分“勇敢”吗?!
我怎能不流泪呢?我为陈老受屈而哭,更为真理被诬陷而哭,也为包括我在内的一代人的愚忠愚勇而哭。
在陈老的学问“狗屎不如”几年之后,我初为人父,那时的幼儿园正在“革命化”:我的同学的小儿子因为好动,被老师捆绑在小椅子上达二、三个小时之久,一位满咀假牙的老师为了镇压孩子,取下假牙,张咀如血盆,一脸狰狞,吓得孩子尿湿了裤子;“反革命”家的小孩子被戴上高帽子在幼儿园附近游街,老师领着天真的儿童们高呼口号:“打倒狗崽子!”……
我怎能不流泪呢?
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,陈老也早已归于大块。但书在,爱在。爱在,笑声是不会灭的。我的出世一百天的小外孙,会对鲜花和阳光发笑了。我把《怎样做父母》作为最珍贵的礼物赠送给了我的女儿和女婿。
愿爱永远呵护我的小外孙!